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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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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18-06-06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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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游 作者:展宁

    谪仙

    络绎抿了抿嘴角,不置可否。

    刚刚抬手运气的时候体内法力流经前,气血浮动,犹如在伤口上撒了把盐又点了把火——不用看他也知道上过药包扎好的伤口肯定又全部绽开了。

    想到那些药的珍贵程度,他就想骂人。

    伤口更痛了——一半是心疼的。

    卫凛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心下沉吟——这少年刚才那一剑,其出剑手法、运气方式,不但正统,而且比一般行走于世的剑宗弟子更显娴熟流畅,非长期浸于此万不能做到。

    管中窥豹,虽不见全局,但此子在剑宗剑术上的造诣,在那一指间可知一二。

    招式可以照葫芦画瓢,出手法术的神韵髓却没办法模仿,这少年方才所用的是剑宗的指剑,确凿无疑——那么,这少年的身份,也跟剑宗脱不了关系。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对于络绎的沉默,他只当是默认。

    卫凛面沉似水,做了个手势:生擒!

    这少年来历不明,行踪诡异,身手奇高,又刚负伤——联系今天午后在卫氏祖宅发生的事情,怎么看都脱不了嫌疑。就算他出身剑宗,今天他们也不能放他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能保证行侠仗义的剑宗就不会出一两个败类?况且剑宗历史上也不是没出过声名狼藉的逆徒,尹霜的例子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当年剿灭叶迦和尹霜夫妇的战役他虽没参加,但对于这个原本出身清白素行良好却自甘堕落委身魔头最终身败名裂的剑宗女弟子,他听过的传闻可不少。

    这个少年是他们要抓的人的可能很大,是剑宗弟子的可能同样不小,这种情况下,只能抓了他回去细细审问,伤了不打紧,万一要是把人弄死了,这少年又真的出身于剑宗,到时候麻烦就大了。特别是现在此人虽然有嫌疑,但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他就是那个逃犯。

    相貌温文的中年男子身在半空,袍袖飘飘,双手在前翻转疾飞,各种禁锢限制类的法术如流水般从手中释放出来——

    自百年前的沉水树被盗之后,卫氏长老堂的堂主第一次亲自出手!

    潜藏在暗处的卫家人马也全部现身,络绎的压力骤然加大。

    卫凛本就削瘦的脸庞敛了笑意之后越发显得线条凌厉,不怒自威。他笑的时候就已经让人不敢放松,不笑的时候周身气势简直压的人连呼吸都困难。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的法术让络绎苦不堪言,虽然没有攻击,但造成的后果比那些刀剑火焰什么直接伤害的还要严重,只要有一次不小心中了就可能沦为卫家其他人的靶子,络绎不得不花一半力来闪避他的禁锢限制法术。

    卫家众人总算还记得之前卫凛要活捉的命令,没再攻击心脏咽喉眉心等容易致死的危险部位,着重招呼络绎的手足四肢,力图废掉他的行动能力。

    其间还有人试图进行灵魂攻击,在络绎与其他人交手时突然给络绎来了一招神穿刺——他可能觉得络绎虽然剑术厉害,但看样子年纪不大,灵魂应该不会太强,加上突袭,比较容易打败,而一旦灵魂受制,身体也就不可能再反抗了——想法是美好的,结果是残酷的。这位仁兄的七魂六魄差点被络绎的神识震散,当即不省人事,若不是络绎手下留情,他可能在以后的人生里都要做白痴了。

    有此人的前车之鉴,再无人敢与络绎进行神层次的交手,全老老实实地用身体战斗。

    络绎的情况很不妙。

    每一次运气抬手,前都痛得像烈火焚烧沸油滚浇,痛感随着血自心口流进四肢百骸。前襟的衣服沉甸甸地贴在前,肯定又全被血染透了。因为痛楚和失血过多,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动作越来越僵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幻术的遮掩,他的对手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身受重伤体力不支。

    一不留心,右臂中了一记迟缓术,眼睁睁看着它被两把冰刀砍中,幸亏他迅速解开了这个法术抽回手臂,否则他这条手臂就算不被废,也难保不落下什么隐患。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一支冰针,巧细利,只有绣花针一般大小,速度奇快,加上针身上附着隐形术,在场的虽然都是人间最英的高手,但竟然没人注意到飞在空中的这枚针,就连络绎也是直到针尖几乎刺到他眼前才发觉。

    冰针迫在眉睫,向眉心,针尖的冰利寒意已清晰可感。

    络绎大惊!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跟死亡如此接近!

    生死关头,身体的防御本能代替大脑率先对危机作了反应,冰针中络绎的那一刻,他的眉心闪电般冒出一丝嫣红光芒,刚刚接触到皮肤的冰针瞬间消融无踪。

    身上的幻术也在瞬间破掉。

    从发现冰针到幻术破掉,整个过程快若幻觉。

    仍在围击络绎的卫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细看时,眼前的场景已经大变。

    那个平凡温和的少年已经不见,被他们包围着的,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仍然是一身白麻布衫,只是衣襟有一半染上了血,长袖几乎被血色洇透,右手捂在前,指缝间也全是鲜血。血流过手背,在莹白肤色和洁白布料的对比下,红得触目惊心。

    仍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眉目尚未完全长开,但姿貌容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天一地有霄壤之别。之前那副相貌混迹于人群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而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张脸,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引起轰动,不要说人间罕见,就是向来以美貌著称的妖族,也未必能有多少可以与这张脸相提并论的容颜。

    容色已是秀美难言,眉宇间流露的神态气质更是清华高洁,雅逸如仙,即使满身血污,也还是贬谪人间的神仙,凛然高贵,让人不敢生出小看之意。

    落日斜照,阳光斜斜打在少年身上,淡淡的金色光晕,秀颀纤瘦的身形,妍丽苍白的容颜,美得让人怦然心惊。

    白衣染血,清丽凄艳。

    长眉秀目,美若天仙。

    黄昏,逢魔时刻。

    在场的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看到了传说中摄人魂魄的妖魔,否则要如何解释映在眼睛里的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美?

    万籁无声。

    ————我是络绎少年姗姗来迟的真面目原来是翩翩浊世美少年一只的分割线————

    之后的故事转折得很俗套,像很多老掉牙的话本小说和戏曲里讲的那样,美人身陷险境,孤立无援,眼看就要被不懂怜香惜玉的坏蛋抓回去折磨,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从天而降,救美人于水火。

    只不过这里的美人不是美少女,而是美少年。从天而降的公子也不是那么风度翩翩,明明早就出场了却故意看着美人流血受苦,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卫家长老固然被他气得跳脚,咬牙苦撑的络绎也被他损得不轻,直到最后一刻此人才意犹未尽看戏未足地出手相救。

    络绎通过此人在嬉笑嘲讽间抽空设立的结界离开的一瞬间,清清楚楚听到那个叫卫诚的黑袍老者惊天动地的怒吼:“花凌木!”

    秣陵方圆三百里内的鸟,估计都要被他这一嗓子惊飞了。络绎想到。

    下一瞬间,已经落地到一间致华丽的卧室内,空气中有清微的妖气、人气、灵气……还有淡淡的桃花香气和其他草木花香。

    是他中午误入的那个结界。

    凌木随后出现在屋里,摇着扇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意非常。

    络绎看了他一眼,开口:“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不管这个人的言行有多么恶劣,他救了自己是事实,虽然从他刚才对卫氏的态度和卫氏众人的反应来看,此人绝对是与卫氏积怨已久,乐得给卫氏添堵;而且就算他最后不出手,自己其实也不会真的有生命危险……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是被这个人救了。

    凌木笑眯眯地回答:“不用谢,你好好报答就行了。”

    络绎:“……日后自当重谢!”

    凌木很感兴趣:“哦——那你打算怎么谢?不介意先说一下吧?”

    络绎:“……你想要什么?”

    凌木:“你有什么?”

    络绎:“……”

    凌木用扇子抵在下巴上,思考一会儿,建议:“中午请你吃了一顿饭,你送了枚避雷针;刚刚费了好大劲救了你,怎么着也得十枚才说得过去吧?当然你要想多送几枚我也只好笑纳……”

    这话的意思是他的命等于十顿饭么?感情刚才救他就是为了敲他一笔?还有,他怎么没看出来刚才某人“费了好大劲”?明明是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络绎:“我没有那么多……”

    凌木眼睛一亮:“你还真有啊——还有多少?”

    络绎:“还有零枚……”

    他身上仅有的一枚已经在中午当饭钱送给了眼前这个施恩求报狮子大张口的妖孽。

    凌木怔了怔,随即眯了眼:“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他的眼睛在络绎身上转了转,折扇半掩着口,笑得相当不怀好意:“不如以身相许怎么样——”

    络绎神色淡淡:“这个玩笑不好笑。”

    凌木看了他片刻,收了笑,扁了嘴:“真是无趣,开个玩笑都不配合——亏我刚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呢……”

    络绎看着对方:“那么还请阁下好事做到底,贵处借我一用,阁下回避片刻,可行?”

    凌木眨了眨眼:“当然行——你要做什么?”

    络绎现在百分之百确定: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拖着看他能撑多久!

    咬了咬牙,忍下:“疗伤。”

    凌木这才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看着络绎几乎失尽血色的苍白面容和被血染红的白衣,貌甚愧疚:“是我太心,竟然忘了阁下刚在卫家众位长老手下支撑了半天,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儿呢。不过话说回来,看阁下神奕奕的样子,真不像刚受伤的人呢……”

    你哪只眼看到我神奕奕了?络绎抿了抿唇,压下跟对方争辩的冲动,天知道再说下去这人要说到什么时候才肯停,反正流血受伤的是自己不是他,这人又没有同情心,一点都不知道让着伤员。

    伸手为礼,示意对方离开。

    凌木看了看他紧抿着的、几乎和面色同样苍白的唇和沉毅坚定的漆黑眼眸,调侃的话涌到嘴边,突然不想说什么了,合了扇子,离开。

    他前脚踏出房门,络绎后脚就在屋子里设了结界,跟在客栈时设立的那个一样,防窥探和突袭。

    手划下结界的最后一道弧,尚未收回,身体就栽下去。未收回的右手在身体全部栽倒在地前支到地板上,上身的重量大半压在右手上,手掌在猝不及防下被压得生疼,右臂上被冰刀砍中的地方也断了一般地痛。

    一手支着身体,一手捂在前,半跪在地上,络绎喃喃苦笑:“难怪都说人间卧虎藏龙,刚来第一天就差点沟里翻船……”

    设了结界,疗伤的过程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打扰。

    “咚咚咚。”

    “谁?”

    “奴婢青郁,奉我家公子之命给公子送药。打扰公子,公子勿怪。”

    “谢谢,不用。”想了想,加了一句:“我有药。”

    “......奴婢告退。”

    ……

    “嘭嘭嘭!”

    “什么事?”

    “送衣服!”

    “不用。”

    “公子说你的衣服脏了,不能再穿,难道你打算光着身子出来么?你不怕丢脸我们还怕长针眼呢!”

    “......我有衣服。”

    “哼!”

    重重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依稀传来“不要脸”、“勾引”之类的词。

    ……

    又有人过来。

    络绎皱眉:还有完没完?

    来人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络绎挥手,撤了结界,用牵引术拉开房门,转头看向门外。

    门口,一人手举在半空,正打算敲门,月白衫子,一身风月。

    两人的目光对上,凌木耸了耸肩,笑:“我们还真心有灵犀,是不是?”

    有感于这人的脸皮之厚,络绎不接话,问:“你来做什么?”

    凌木看了看络绎身上的里衣:“这是我的屋子,你问我来做什么?”

    里衣素白无纹,样式也是最简单古朴的交领系带,但质地细软绵密,色泽雅致,就算隔着几步远也能看得出料子必定是上乘。

    凌木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你之前的衣服呢?”

    “变没了。”

    伸手,衣服出现,套在身上。凌木看着他的动作,称赞:“很实用的生活技能。”

    络绎不以为然:“不过是简单的牵引术。”站起来,开始把那个银色的绣袋系在腰间。

    凌木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袋子上:“原来这是你的储物袋,上面的遮眼法很高深啊,我一开始竟然没看出来有法力波动的痕迹。”又问:“你的衣服是用牵引术穿的,为什么袋子不顺便系好,还要自己动手?”

    络绎头也不抬:“习惯了。”

    等络绎衣服穿好,袋子系好,凌木问:“你的晚饭是端到这边来,还是出去跟我一起吃?”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络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果然已经是一片淡漠的黑色了。不过——他睨一眼站在门口的男人——这人改行做老妈子了么?

    凌木被他那一眼看得很是不满,想解释,挥了挥手又作罢,“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还是出去吃吧,省得那帮丫头胡思乱想,也省得我空费唇舌——”

    络绎听得不太明白,不过还是客随主便,跟他出去了。凌木偏过头看他:“阿措一向娇惯,脾气又爆,她要是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那丫头对我也那样,一年中难得有几天给我好脸色看……”

    说着他就想叹气——到底谁是主谁是仆啊?他不但要看那帮死丫头的脸色,她们冲撞了人,他还要给他们收拾。

    阿措——络绎想了想,知道是谁了。“那个送衣服来的姑娘?没什么。”就是走路的声音重了点,敲门声急了点,口气冲了点,说话难听了点,态度恶劣了点。

    所谓的“出去”就是到门外。这是一个套间,卧室外是厅堂,放着一张小叶紫檀的桌子——络绎看到桌子就知道这是他中午吃饭的地方,那个“花如故”。

    晚饭不如中午那样珍稀难得,桌上四碟致小菜,两碗素粥,都很清淡,很适合伤员的饭菜。凌木拿起筷子笑道:“今晚做饭的是青郁。”

    络绎对摆好碗筷正要下去的青郁笑笑,凡人少女微微红了脸。凌木用筷子点点桌子:“哎哎哎——幻术除掉了就别乱笑!”他盯着络绎半晌,叹息:“你这张脸真够祸水!——你真的不是妖?”

    络绎扫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当天晚上,络绎歇在花如故。万花丛中,青郁对着凌木迟疑:“那您今晚睡在哪里?”

    “去忆相思——那里不是空着吗?”

    青郁睁大了眼睛:“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去睡了,你们也早点睡吧,女孩子熬夜对皮肤不好……”凌木打个哈欠,走了。留下侍女在夜色下纠结。

    夜风起,沉水树的气息浅淡满园。络绎推开窗子,喃喃:“果然…..”

    那种铭心刻骨的沉静安详。

    午后离开时的心悸,不是错觉。

    从早到晚,一天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过江,遇到一个老船夫和他资质很好的孙子,建议孩子去修仙,被拒绝;走在秣陵城中,误入开满桃花的结界,遇到凌木,吃了顿饭又出来,被偷袭,受伤;被卫氏盯上,又被人暗中偷袭,差点死掉,被凌木救走。

    有人想要他的命,但,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个人。络绎望着夜空,眼中的光芒明了又暗。

    夜空半月高悬,银光淡淡。络绎慢慢闭了眼,嘴唇翕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抖动着的唇型,是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

    对不起。

    却终究,说不出口。不论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

    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他已经连说这三个字的勇气都失去了么?

    夜色与月光漫过少年的身形,苍白面容半隐在黑暗中,无尽落寞。

    无尽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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