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的午后,陆漪娴先回了趟自己的母家平阳公主府,给祖父母、父亲和继母崔氏等人请安问礼。
得知皇太后亲自派骄撵去接她回京,平阳公主对这个本来她已然不抱什么期望的长孙女又不由得高看了一眼。
一家子在一块寒暄了许久,可陆漪娴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自知自己如今的憔悴和神伤,可祖父母丝毫不过问半句她这些年来在太原过得怎么样,反而只是对皇太后恩赏之事高兴不已,一再拉着她的手说,不几日若是皇太后召见她入宫拜见,一定要带上她的妹妹俏河去,在太后面前好生让她看看自家妹妹的样子,以为来日妹妹入宫之事提前做好准备。
他们好像一点也看不见她的落魄,看不见她这些年在婚姻里的失意。
可是陆漪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虚弱地微笑着应下了他们的请求。
崔氏心下恨得牙痒痒,但转念一想,如今这个嫡长女已然出嫁,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事了,再厉害也高不到她的俏河的头上去,便皮笑肉不笑地装出一副慈母的模样对她嘘寒问暖,末了也是图穷匕见,不忘了露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漪娴呀,等会若是皇太后宫里的人传见,你可一定得和宫里来的姑姑、公公们说说好话,问问他们能不能把你妹妹也给捎上,这本来也没什么,不过是去走动走动一回而已。按礼,你和你妹妹都得叫太后娘娘一声舅母呢。”
虽然是个毫无血亲的表表表舅母。
陆漪娴瞥了眼崔氏满头的珠翠,淡淡点了点头应下。
“我知道了。”
“对了漪娴,听说奉皇太后之令护送你进京的就是那个徐世守徐将军?你可见着他的人了?可见了他模样秉性生的如何?
不瞒你说,他是陛下手下的爱将,至今未娶,陛下有意给他说段姻缘,介绍个大族的千金为妇呢,咱们家待嫁的女孩儿也不少——”
陆家一家人正说着话,忽地平阳公主的声音就被人给打断了。
前头门房的管事来报说:“宫里的楼姑姑来了——说是太后宣咱们大姑娘进宫呢!”
楼女仪楼姑姑,便是太后身边的月桂。
她和云芝平时是贴身伺候太后的人,轻易太后是不会派她们出来接哪个命妇女眷进宫陪她说话的,都是太监做的事。
平阳公主一听是这位楼女仪,脸上笑意更胜:“太后果真还疼咱们家的姑娘!可是给漪娴的脸面了。”
按理来说,陆漪娴现在嫁给晏氏宗亲子弟,也算得上是宗室女眷了。
可是一般地方上的宗室女眷入宫拜见帝后太后,都没有当天便能入宫的,好说歹说也要先递上名帖,然后四处打点,再得找着太后皇后她们有空的时候,少说也得要上数日。
陆世子和崔氏连忙命人先好生招待楼女仪和宫里来的太监宫女们喝茶吃了点心,又少不得给她塞上一个鼓鼓囊囊装了银锭的荷包托她日后若是得了机会,能在太后面前说几句她们陆家的好话云云。
陆漪娴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偌大一个平阳公主府陆宅,早就连一间可以容得自己更衣的小院都没有了。
最后她是在妹妹陆俏河的院子里更衣梳妆了一番。她不经意间瞧见,陆俏河闺阁之中所使用的各色物件皆为上品,哪怕她当年贵为家中嫡长女都不曾使用过这些的好东西。
可见祖父母和父亲他们对她的偏爱了。
例如说那件邢窑所出的茶盏吧,昔年她未出阁前喜欢的不得了,撒娇求了母亲,想让她托人去外地来给自己置办一套这样的茶具。母亲疼爱她,自是应允了,可父亲不知怎么从崔氏口中得知了此事,颇为恼怒,连连责骂她说:
“汝小小年纪,怎可如此自私?你就记得你自个要用好东西,可曾给你祖父母也买来一套上等的茶具孝敬他们?可曾记得你父亲有没有这样的东西?还有你妹妹她们,她们有没有用上过你才能用的奢侈之物?”
后来还是外祖杨家给她买来了这样的好东西。可是没多久,在俏河到她屋里玩的时候也被她不小心给全都打碎了。
而这样她当年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好东西,在陆俏河的闺房里却随处可见。
说实话,如今瞧见了俏河的受宠,其实她不嫉妒,也不会因此生气。
惟有心下一阵空荡荡的酸痛和羡慕感。
陆漪娴收拾好了出来时,娉娉袅袅的俏河也笑吟吟地出来了。比起她嫡姐陆漪娴的素净清雅,陆俏河明媚艳丽的满头钗环活像个皇帝宫妃似的贵气。
楼女仪板正着脸站在那儿,好似望都没有望见她一般。
崔氏见状,赶忙偷偷拿了一支分量足足的金簪塞到月桂的袖子里,低眉顺眼地说道:“我家小女多年未见她姐姐,今日也想着随她姐姐一道入宫去陪太后说说话呢,姑姑您就通融通融,给我们陆家一个方便罢。”
月桂掂了掂手中的金簪,想起那里宫里的皇后娘娘和太后说起这个崔氏对她的不敬之举,心中泛起一阵嘲讽的冷笑。
她思索了会儿,收下了这枚金簪,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这便是看平阳公主和世子夫人您的面子了,我可不瞒您说,每日入宫进宫之人过几重门的搜身都是要好好记下来存档被查的。
这样的事儿,若不是世子夫人同我交好,哪怕是在宫里太后皇后的母家陶家,我也不敢随意多带人进宫呢。”
崔夫人见目的达成,一面赔笑一面忍痛摘下自己腕上的一只玉镯,又递到了楼女仪的手中。
“这真是多谢楼姑姑您了,您受累、您受累。”
她想起去年端午,圣懿帝姬和自家女儿俏河合奏弹琴之事,皇太后还专程赏赐了礼物到陆家来,可见皇太后心中还是喜欢他们俏河的。
这只金簪加上玉镯,都赶的上月桂在宫中一年半的月钱之多了。
她暗暗讽刺道:个不要脸的小妇爬上来的,还真敢惦记着让自己闺女当皇妃呢,我今日就叫你笑着进去哭着回来,让你把今儿的七夕当成头七过!
谁敢肖想当皇妃,就是和她从小看到大的皇后娘娘过不去,谁敢给她的皇后娘娘气受,她就要人死!
婠婠一直心盼着等天黑了出宫玩去,可这会儿是正午后,太阳还毒辣着呢,街上肯定也没什么人,她只得继续等下去。
适才晏珽宗的眼线来报,说是从太原来的那位奉恩将军夫人陆氏已经被徐世守送到陆家了,婠婠就以她母后的名义让人接陆漪娴进宫来,想见见她。
晏珽宗就又去了皇邕楼处理政务。
大半个时辰后,陆漪娴和她妹妹终于进宫了。
她们在千秋宫的懿宁殿里见到了当今太后和刚入宫的皇后。
陆漪娴有一瞬间的愣住,因为这位皇后简直太过肖似她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圣懿帝姬君婠。
太后娘娘端坐在主位上,而既浯皇后坐在她下手处,婆媳二人看起来关系甚是亲密。
见到新皇后的容貌后,不止陆漪娴愣住,陆俏河也呆住了。
但她们二人很快镇定下来,恭恭敬敬地跪下向太后皇后行礼。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本来就是因为她足够像圣懿帝姬,皇太后才会喜欢她,也就是因为皇太后喜欢她,元武帝才立她做皇后的。
陆漪娴和陆俏河心中都这么想着,若是她们今日见到的皇后根本就没那么像圣懿帝姬,那才奇怪呢,不是么?
陆俏河等不及长姐说话,就迫不及待地先开口说起了自己今天追随着堂姐一块进宫的缘由。
婠婠倒不觉得有什么,皇太后瞥了眼陆俏河的盛装打扮,又早听月桂告知的她在平阳公主府所见之事,对她颇为厌恶起来。
但她面上并不显分毫。
“陆家两位姑娘请起罢,芝姑姑,赐座。”
既浯皇后的嗓音清丽而不柔媚,悦耳得如同天仙一般。她穿了身明黄色的皇后常服,规制简直像极了皇帝所着的龙袍,可见元武帝对她的宠爱。
陆漪娴和陆俏河规规矩矩地落了座,太后又命人搬了个绣墩到她面前来,让陆漪娴坐得离她更近些。
“可见我是人老了,俏俏稍离得我远了些,我都快瞧不清你的样子了。”
俏俏是陆漪娴的乳名。
待她再坐下后,皇太后牵着她的手让她抬起头来给她仔细瞧了瞧。婠婠的心突突地跳了下,扶着皇太后的袖子道:“母后,陆姑娘怎得这般清瘦了?”
其实今天皇太后并不怎么想见客,只为了给女儿以前这个玩伴的面子,才召见她来的。陆漪娴所坐的轿子更不是她想起来赐下去的,也是婠婠借着她母亲的名义赏下去的荣耀而已。
见婠婠提醒她说陆漪娴的面色不好,皇太后是怎样的人精啊,立马一脸慈祥地问起陆漪娴来:
“俏俏,你一去太原多年,怎么这般消瘦憔悴起来了?可是身上不适,还是舟车劳顿之故?不打紧吧?舅母等会宣个宫里的太医给你看看可好?
你呀,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儿起你和我的圣懿在一块长大,我可记得你是个娉娉婷婷顶漂亮的大姑娘,怎么一下这样了……可心疼坏我了。”
见皇太后的连声关心,陆漪娴一下便想起了她亡故的母亲。
若是她的母亲还在,一定也会这样关心她的。
她逼着自己忍下了眼眶中呼之欲出的泪珠,笑着向皇太后解释道:
“漪娴多谢太后舅母的关爱了。舅母勿要为漪娴忧心,漪娴不打紧的,大抵是这一路从太原赶来,车马走得急了,颠簸之故吧。
但是回京给太后和皇后请安才是大事,漪娴也不觉辛苦。”
太后将信将疑地哦了声,又问:
“可不是你夫君待你不好罢?还是你家中的婆母妯娌们不好相与?我的儿,可是在太原那无亲无故的地方谁给了你委屈受?你只管告诉我,我必要给你去讨个说法来!”
陆漪娴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太后!太后厚爱漪娴,漪娴感激不已。只是漪娴确实是车马劳累之故,家中夫君婆母妯娌待漪娴都是极好的。”
太后虚扶了她一把,让她赶紧起来,“你既这么说了,那我且信罢。我隐约记得你家婆母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想来不是那小门小户的泼辣不讲理之人。再说了,你的品性是我打小看大的,再没有一点问题,谁家娶了你做媳妇不得谢天谢地了,恐怕你婆母和你夫君确实没有苛待了你。”
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不管陆漪娴的丈夫婆婆对她如何,总之以后也该再夹起尾巴一些,不敢轻视了她。
婠婠在这时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若是家中真有人敢欺负了你,只管来告诉本宫和太后,本宫和太后必要给你做主的。”
她注意到坐在一边的陆俏河,听到连太后和皇后都关心着她长姐陆漪娴在婆家的处境,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关怀和在意,反倒有些按耐不住的不耐烦。
太后和皇后接连关心了一番陆漪娴,赐下许多礼物给她,陆俏河的眼睛都嫉妒地微微泛红了起来。
难不成她今日费了这样的心思打扮,就是来这陪着陆漪娴给她当陪衬的吗!
皇太后独坐高台,底下人的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心思转了一圈儿,让陆漪娴坐回了陆俏河的身旁,状似无意地开口同她们闲聊了起来。
“俏俏啊,你在太原多年,那儿的风物景致比起咱们这可如何?”
陆漪娴答了几句。
皇太后转首面向婠婠,拍了拍婠婠的手背。
“我可记得范文正公写过一首什么词来着的?里头写了塞外的风光,叫……叫……什么?里头似乎有一句塞下秋来风景异、什么长烟落日孤城闭的。是、是——?”
婠婠垂下脑袋做沉思状,似乎一时答不上来的样子。
太后又一脸不解的看了看陆漪娴,陆漪娴也垂下了头去,好像没听说过一般。
陆俏河心中窃喜不已,呵呵,没想到当今皇后和她这个长姐都不过是个草包而已。
她忍住心中的狂喜,俯身向太后回话道:
“是渔家傲—麟州秋思!回太后话,小女记得这首词,不过范文正公写的并不是太原风光,而是陕北神木县……”
大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太后身旁的月桂和云芝,内监宝荣等人都惶恐不已地跪了下来。
婠婠也从座位上起身,而后屈膝跪在太后脚边。
陆漪娴见状,心中大叫不好,亦是跪倒在地。
只留陆俏河一个人还窃喜不已地坐在那儿,下一瞬她脸上的笑意不在,瞬间白了脸。
她颤颤巍巍地从椅子山站了起来,几乎是双腿虚软地跪了下来,连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太后……”
大内监宝荣跪在地上斥她:
“放肆!陆氏女岂可公然顶撞陛下名讳!慎言!”
是了,麟州音同麟舟,可麟舟是当今陛下的字啊。
她一时无意,为了争在人前表现自己的才学出众,竟然犯了皇帝的名讳。
严重论起来,这可是能杀头的罪啊。
陆俏河一下子奔溃了。
难道她的大好人生就要这样被毁于一旦了吗?
季裳仪也呵斥她道:
“陆氏女哪里学来的规矩!方才太后是同皇后娘娘说的话,你岂可公然插嘴,还出言不逊冒犯了陛下尊名!”
她这话的意思是告诉陆俏河,这可不是太后娘娘挖坑害她,人家太后本来就没指望让她回答的,是让皇后娘娘回答。皇后娘娘贵为皇帝正妻,若是唤出了皇帝名讳的同音字,那也算不着什么,基本上魏朝历代皇帝都不会在乎这个的。
可是谁让陆俏河抢答了呢?显着你比人家皇后还厉害是不是?
……
陆漪娴领着被吓得脱了人样的陆俏河出宫去了,婠婠却有些不忍了起来。
她望了望自己的母亲:“母后,这对陆家姑娘来说是否过于残忍了呀……”
御前犯了这样的错,稍微讲究些的人家,恐怕是不会再想聘她为家中宗妇的。
更不用提日后她还想入宫的事情。
皇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用精致华丽的护甲戳了戳女儿的脑门:
“你看你这个不中用的样子!跟那个陆漪娴是一副德行,这也不敢那也舍不得的,活该被人欺负死!
宫里面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我只问你:倘若她没存了那要和你争风的意思,她会敢来抢答我的话么?她若本就一心老老实实的,压根不会上我的当进这个坑!
如今她自己栽进来了,那就是活该!你母亲给你除去了一个日后可能碍着你眼的草包,你还不忍了起来?”
脸皮薄,心太软。一个女孩儿,不怕她成了个泼妇,只怕她是个菩萨。
太贤惠太善良的女孩,是没有好下场的。
难怪据人打听来报,太后才得知陆漪娴在太原竟然被人欺负成了那个样子。
太后心里担心着,如果没有自己护在这个女儿身边,她早晚也要在这深宫里被底下的嫔妃们生吞活剥了。
一旁的华夫人跟着太后一样洋洋得意,教导婠婠说:
“皇后娘娘可瞧见了咱们太后的手段,这就是兵不血刃,杀人不眨眼!娘娘就该跟着太后多学些这样的手段才是正经事!”
更新于 2023-05-22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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